我从天台山回到北京了，我回来的时候，正是山民们开采新鲜茶叶的时候。当时恰逢谷雨，我想起了天台山茶的感受。也许讲天台山茶不应是我，而是此时此刻正在山中采茶制茶忙碌的茶人。如果此刻我不是坐在房间里，而是走在山间，我的身心应是浸润在茶香里。

一想起天台茶，我不由地抬头看天，我们天台山的茶叶生长在天台最高峰华顶山上，所以我做好了随时仰望的准备。华顶山又称莲花山，四面开阔，众峰重叠，犹如莲瓣。华顶山上有一个归云洞，归云洞有几株茶树，相传是三国赤乌年间高道葛玄手植，葛仙翁在华顶山上修道，并在华顶峰周围开辟茶圃。华顶山终日云雾缭绕，此处的茶得天地雨露之精华，清香甘甜，使得葛玄耳目清爽，身体健康。最早茶叶作为药膳在道家与民间使用，道者以茶调养身体，并施百姓以医药。茶心与道心相通，茶的心意素朴吉祥。

在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华顶峰，相传智者大师在此面朝西天竺念颂佛经。我不由地又一次仰望，仿佛看见高山之巅那充满慈悲的面容与身影，面朝西方，不论风霜雨雪，虔诚祈祷，感天动地。那祈祷的经文在阳光雨露中，在风中，在云中，在朝霞和繁星里，在飞鸟的翅膀上。也在花朵上，在茶园里，在白天和黑夜，在莲花峰间飘荡，茶心如莲，闻声开放。

闻声开放的还有华顶峰头、山涧、悬崖边修行者建造的茅蓬。因为有葛仙翁、智者大师、白道猷、司马承桢——高僧大德先行者们的指引，引得众仙家、佛家、道家不远千里万里，朝拜圣山，并就此留在天台山，立志修行。请让我展开想象，想象山上茶园，一个个隐于其中的茅蓬，就如一朵朵从天而降的云朵，拥抱着茶园，走过千山万水的云朵啊，此时此刻且把心安住吧，漂泊与停驻都是寻找当下。在茅蓬的周围是绿意盎然的一大片茶园，僧人在其中采摘，在庵内打坐诵经，为天地祈福，为苍生祈福。天台山的心意天地都知道！

据传当年华顶山上有一百二十多处茅蓬，清末到民国时期还有六十几处呢！经过上千年的沧桑变迁，茅蓬已然消失在历史的天空下，就连地基也只有几处可见。茅蓬隐去，僧人隐去，但佛法不灭，茶香依然。茶与僧人一起进入佛门，因而天台山的寺院里用茶供佛成为传统。供佛、供茶的过程极其隆重，以庄严之心，供慈悲之佛，茶汤分明是愿力。

突然联想到清末茶人齐中嵚对华顶山上的茶的命名与赞美，出产于华顶峰和东西茅蓬的万善庵、妙峰庵、彩云庵、弥陀庵，觉岸庵、天柱庵、耕云庵……附近的“华顶云腴”“万善报春”“妙峰滴翠”“彩云片羽”“觉岸清尘”“天柱茸香”“双溪鳃甲”……天台茶的名字真是情深意长。

石梁桥上下有三座寺院，按照高低分别为上中下方广寺，现在上方广寺只留旧址。石梁桥在中方广处，下方广在石梁瀑布边上守护。石梁桥横架高空，瀑布轰然泻下。天作之合，神仙洞府。石梁桥是五百罗汉应真之地。当你走在石梁山道时，请你双手合十，用我们的心香一瓣，对着我们的道路，对着古桥，对着石梁，对着瀑布。对着山间的树木、石头，对着藤蔓，对着崖壁的石刻“阿弥陀佛”。对着桫椤树，对着古寺，对着屋脊和檐铃，对着清澈的溪水，对着茶园，对着梵呗——问询一番，因为五百罗汉就在其中呢！

关于五百罗汉的灵异之事，在历朝的史料中都有记载，这不应该是一个个传说故事，而是愿力的奇迹，异象之地又及异象之事：天台山开山祖师昙猷大师于石桥和万年遇罗汉；早于唐三藏印度取经的法显，就在《佛国记》写“佛言震旦天台山方广圣寺，五百罗汉居焉。”想起“茶中现瑞”刹那：宋朝日僧成寻来天台石梁，以茶供罗汉，茶中现八叶莲花纹。我想当时每一个亲眼所见的人都会热泪盈眶。佛说，一切唯心造！心中有莲，茶汤里就会现出八叶莲花纹。罗汉供茶，佛心慈悲。

我知道，当我们站在天台山上的时候，就是站在八叶莲花上。因为天台山就是一座莲花山，我们在山上的每一步行走，都是在莲花上的行走，心心念念，步步生莲。我们在莲花里休憩，我们在莲花里端坐，我们被莲花拥抱：一花一净土，一土一如来，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

万年寺是天台山开山祖师昙猷尊者和被日本称作茶祖的荣西大师驻锡的寺院，那个时候的万年寺名叫平田禅院。我从自己在石梁镇的工作室去万年寺的路上，经过的地名总让我兴奋异常，罗汉岭，罗汉田，所以万年寺也是罗汉经常光临的地方。

我经常渴望在罗汉岭或罗汉田的路上遇到罗汉。昙猷尊者遇到了，荣西大师遇到了！荣西大师会因此特别地喜爱茶叶，并为此花了很多时间走访和学习，从天台山带回茶树种子，在日本栽培。最后写出了日本第一部茶的著作：《吃茶养生记》。我想我们走在路上的时候，也肯定是遇到了，只是我们不知道，说不定罗汉为此得意地笑呢！

在佛国仙山中孕育的天台茶，必定是与众不同的，并有着特殊的使命。果不其然，后来，它们开始了远洋重渡。茶与天台宗一起落地生根，开花散叶。比睿山、脊振山、智异山……从那时开始，那一座座山也就成了一朵朵盛开的莲花了！

我在山上住的时候，每天泡茶、喝茶，我也去华顶石梁万年走访茶园，拜访茶人，礼拜寺院，感念先贤圣人给我的滋养。我也行走于寻常百姓家，荒野农家，我有一个特别的发现，那就是在天台山，几乎是每户人家、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茶园：这些茶园或者在一小块地头上，在松树竹林围护下，或者在有杜鹃花的山坡上，在村头风水树下。茶园和茶，就像一个个守护者。

在离家不远的茶园里，一家子在忙碌，一筐筐一篓篓地背在母亲身上的茶叶，一簟簟在案上摊开的鲜嫩茶叶。在门口搭起的茶灶，炉火呼呼地响，父亲双手在竖起的茶锅里快速翻炒。直到满屋飘香，满村的飘香，满山的飘香。好吧，刚出锅的香茶，就着烧开的山泉，泡一碗茶全家人尝尝鲜。好茶好茶呀，茶得民心呀！

从华顶峰一路下来，从云雾缭绕到烟火人间，天台山的茶就像一个出世者，又像一个入世者。从山上到山下，从道到俗，互相守望，守护人间清净，人心清净。

记得以前，有一位友人说过一句话，当山上的花开了的时候，我们可以办几场茶会。在开满蓝紫色苜蓿花的田野上，在华顶山拜经台上，或者在石梁方广寺里，我们都可以供茶。今天，当我想起这些话，眼前就展开一幅画卷，想着什么时候把画卷成为现实。我想，这是我的心意，是天台茶的心意，也是天台山的心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