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翥 摄

我对天台的确切回忆，主要集中在赭溪西岸从临川桥到四小这一小段。从穿开裆裤到小学毕业，我的活动轨迹脱不开以畚斗井为圆心，半径500米的一个小圆圈。

我生活的村子叫桥上，贴着西桥头，桥头有一家小小的百货店，叫新华，我们于是又把西桥头叫作街门口。桥是临川桥，桥那头叫西门里，再过去是三角，是我们小时候县里很重要的商业中心。

临川桥是有历史的，原立于桥东北面的碑现在移到了西南面，碑文引用临海人陈骙的文章赞美修桥的临川人王琰：“从民欲，始建桥，穹石以为楹，巨木以为梁，覆亭其上，画梁雕栏”，我联想到欧阳修的“有亭翼然临于泉上”，可见宋人建桥，桥上大抵是有歇脚遮雨赏景之亭。遥想860年前（1164），新桥甫竣，县令王琰立于桥，荫于亭，拍栏杆，观溪石，赏心乐事，莫过于此。其后，临川桥因洪水几废几建，现存为康熙年间重建。

再过两年，康熙年间修缮的临川桥就要迎来它重生的第六个甲子，石桥无言，逝者如斯。时间在不同的维度上有不同的流速，临川桥所见证的八百多年前的变迁，远远及不上最近这几年，特别是赭溪沿岸的改造，以及以唐风宋韵为主题的赭溪老街的建成。

我家的阳台正对着赭溪。前几年偶尔回家，我喜欢在三楼的阳台上，看着近在咫尺的赭溪两岸，红色的泥土在挖掘机下翻滚；看着水泥钢筋锲进坚硬的赭色岩石，看着仿宋建筑慢慢在眼底生长。今年回天台，再站上阳台，我从北望到南，看到的一片黑色屋檐和白色墙壁。即使用最严苛的定义和最宽泛的条件，我家也从溪景房变成了街景房。

这是足可让人惆怅的。我只能从狭隘的弄堂穿过斑驳的时光，钻出氤氲的生活旧色，鲜活透亮在豁然开朗的赭溪老街的石板路上。

眼前的老街是新的，陌生的，不见旧时光景。我脑海里的赭溪老街，应该是从四小开始的。

四小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从信行寺转来，我想，我的幼儿园和小学一二年级的教室可能是以前僧侣的厢房，小学三到五年级，我在新教学楼里上课，楼前有株很大的柚子树，柚子花开的时候，香气特别迷人。挨着教学楼的是大礼堂，我在那里成为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又在那里当了人生最大的官：“大队长”。大礼堂里立着好多根粗壮的柱子，柱子上残留着斑驳的红漆，顶着柱子的是雕着莲花的大石础。大礼堂高而幽深，透着说不出来的庄严，以前应该是信行寺的大雄宝殿。

四小的幼儿班邻着赭溪有一片空地，朋友提醒我说，那地方小时候会放露天电影。我似乎有点印象，但更深的印象是从这边可以直接跳到溪畔而不用担心受伤，因为见缝插针地垦出了几块菜地。对天台人来说，每一寸可供利用的耕地都是不应该被浪费的。

四小往南约100米有口井，井口朝西，井壁用条石垒起，整体呈簸箕状，所以叫畚斗井。畚斗井里摇曳着水草，井水清冽而甘美。小伙伴们放学后总要在水井附近好一阵打闹。朋友说，这里叫下巷。

畚斗井与赭溪之间，有一棵大树。可能是松树吧，我记不太清楚了，只是恍惚记得有时候会在树下捡些枯枝败叶，我们叫“绒毛丝”的，拿回家引火很方便。朋友提醒我说，树下的一片空地叫柴行。逢五逢十的集市日，三角街是农贸区，但街道窄小，放不下大而笨的生活物资。山里的农夫担来的柴火便在这边摆开售卖。我外公是欢岙人，不知道是不是卖柴的时候，经人介绍，把女儿嫁到了城里。

是的，桥上人是城里人。但在那棵大树下面，见过世面的大人会在夏天的晚上，绘声绘色地描述外面的世界。我于是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上海是大城市，杭州是乡下，天台是山区，就此幻想着城市到底是什么模样。

柴市是一片空地。每逢过年，村里的大户会在那里搭个台子，请越剧队为村民演出。后来变成了菜场，菜场旁边是老人协会，老人们聚在一起抽烟吹牛打牌搓麻将。老人协会在地上竖了一块小黑板，有文化的老人会不定期写板报。我认真而崇拜地细细阅读，等到了初中才知道里面掺着很多通假字，或者说白字。

更早以前，溪岸上有简陋的石栏杆。两段栏杆错开的地方，可以沿着台阶下到溪边。那时候溪水是清而浅的，小孩在赭溪戏水，女人们在溪边捶打衣裳。夏天的晚上，大人们会卸下门板，一端架在栏杆上，一端摆在条凳上，我们就躺在门板上看着星河不知不觉间睡去。醒来的时候，总是在家里的床上，感觉真是奇妙。

更奇妙的是台风天，红色的洪水带着大鱼小鱼奔腾而下，撞击在临川桥的桥墩上，便有悍勇的大人欢呼着去捞鱼儿，水灾在乐观的人们眼里，仿佛是上天的另一种馈赠。

如今，赭溪两岸新建了老街，后来浑浊散发着恶臭的溪水又重新清浅了。大块条石摆放成小时候我们兜鱼的样子，现在更大的功能是给游客拍照打卡用。河床里错落着大片的红色岩石，溪水缓缓拂过岩石，直白而坚定地用岩石里的矿物质显色叙述着名字的由来。

我在赭溪老街慢慢行走，在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畚斗井，井壁比印象中小了一大圈，井水似乎也不如儿时清澈，可能是回忆自带的滤镜在作祟。信行寺却不见，也没有老四小的残砖碎砾。苦修的寺院和破落的学校终究敌不过聚财的老井。

索然中看到星巴克，我便进去点了一杯常喝的加浓美式，尝了一口有点苦。时代的光影倏忽而逝，模糊着昔日的回忆，我一时间竟然迷茫了。